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忆念陈象新校长

发布时间:2019-02-20

忆念陈象新校长

陈公宪

    我和陈象新校长初次晤面是在1961年秋季开学前夕。那时我23岁,是读中文系的,大学刚毕业,奉命去海门中学校长室报到。笑着跟我握手的是一个眼睛灼灼的中年人,络腮胡子好象刚刚刮过,溜光的下巴像青鸭蛋一样。

    “你是陈公宪同志吧?我是陈象新。前几天就知道你要为了,欢迎!欢迎!”

    没有多余的客套,单刀直入:“我们研究过了,让你教高三两个班语文。”我既讶异又惶恐,就像在师傅身边学艺刚结束的小剃头匠,第一次给人刮脸就碰上个大胡子,真不知如何是好。我说我毫无经验,希望能从初一或高一教起。他笑道:“别推辞,就这么定了。甲乙两班由袁谨老师上,丙丁两班归你。袁老师经验丰富,有什么问题可向他请教。”俗话说,恭敬不如从命,我只好勉为其难了。

    大胆地把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推上第一线,据说在海中殊为少见。这是赫赫有名的省重点中学,我这个刚走进校门的稚嫩书生,怎能承担这个重担?我自知是一道源头枯窘的溪水,不可能有什么壮观的波澜,但却被陈校长相中了。他的大胆决定,恐怕只能有一种解释,就是有心培养年轻人,给年轻人提供一个锻炼的提升的平台;为此,他还让一位学养丰厚的老师指导我。于是我感动了,除决心不辜负他的希望外,别无可言。

    开学第一天,我走上讲台,却吃惊地发现陈校长坐在后排听课,我的心骤然紧缩。虽然我备课绝不苟且,教学程序胸有成竹,但有个大人物坐在后头又听又记,我仍感到极大的心理压力。我努力让自己尽快镇定下来。我要感谢那些年纪比我小三四岁的学生,他们的热情配合,协助我完成了第一次教学任务。

    当天下午,陈校长找我,拍着我肩膀说:“课上得不错,学生很欢迎。只是有些考证似乎没有必要,如‘沁园春’这一词牌的来历就不必讲,‘风骚’的来历也不必讲那么多。讲什么,不讲什么;多讲什么,少讲什么,都应依据教学目标周密考虑,不能随意。好好干吧,我相信你。”语气是那么温和,态度是那么诚恳,确实使我有如沐春风的感觉。

    假如说我后来多少还能为海中高三语文教学做出点贡献,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陈校长对我的扶掖与激励。

    那年代,学校和其他单位一样,用人奉行“阶级路线”,家庭出身“不好”的教师大抵都不吃香,而陈校长却注重教师本人的道德学问。诸如姜子敬、陆子游、蔡锡纯、王子丹、袁谨、胡新等等,都被重用,都是“把关教师”。海中这些宝贵的人才资源,陈校长是很珍惜的,而且对他们的生活十分关心。当时南通地区有些学校的领导对此类教师进行“冷处理”,甚至视为异类,使他们“望望然欲哭向南山”,结果教学质量深受影响。陈校长在当时那样的政治气候里能坚守他的用人理念,无疑是难能可贵的。但在后来“文革”中,这却成了他“重用牛鬼蛇神”的罪行,受到残酷的批斗。

    海中规定周一至周五学生都上晚自习,教师也都要到办公室备课或批改作业。到时,陈校长会认真地巡视各个教室和办公室,维护制度十分严格,有什么情况都及时处理。他的有效管理,使遵纪守法成了师生的自觉行为。从早到晚,他总在忙着,该做的都做,该讲的都讲,可谓夙兴夜寐,公而忘私。他那布满颏颊的大面积的浓密粗黑的胡子茬茬,经常忘了清理,难怪后来红卫兵给他个“坏板刷”的绰号。他平日两眼熬得红红的,嗓子惯常沙哑。诚然,那年头地主家庭出身的陈校长,日子并不好过。他在昂首挺胸挥洒自己言论的同时,不能不顾及那条无形的精神锁链,有时甚至还运用空洞的却是时髦的政治语言,使人窥见他痛苦的难以平复的矛盾心态。

    但无论怎么说,陈校长还是比较理智的。

    有一件事情似乎可以证明这一点。当时陈校长为了减轻我的负担,让我每班抽出20本作文让启东那位退休在家的沈云鹤老师帮我批改。作文由传达室寄给他,到时他再寄过来。有一回,沈老寄件时附上他写的一首《春日偶成》的近体诗,写的是他在家批改作文的乐趣,要我转给陈校长看看。此诗很快传出,校内外许多文士都步其韵而和之。沈老得知后,希望陈校长也来一首。但据我所知,在后来油印成册的许多“和诗”中,并没有陈校长的大作。我想,凭陈校长的文学底蕴,写一首小诗应是易如反掌,而且其精思妙悟必有独到之处。但他婉拒了。这大概是当时的政治环境使然。简言之,这种墨客骚人茶余饭后的“韵事”,极易引起另类的解读,极易惹火烧身,所以宜乎谨慎。这使我看到了作为旧知识分子的陈校长的压抑与无奈。

    陈校长确乎是“谨慎”的,但无论怎样谨慎,他都难逃“文革”那场劫数。

    海中某些教师,多半出自“生存”和“发展”的需求,“文革”伊始就显出造反英雄的本色。陈校长立即成了海中死心塌地实行资产阶级教育路线的罪魁,被戴上了“走资派”的峨冠。大字报铺天盖地,造反英雄们的弦箭文章令人心惊肉跳,其措词之尖刁,论断之霸蛮,都是见所未见的,而深文周纳的解析更是置人于死地。陈校长就像过昭关的伍子胥,一夜之间两鬓飞霜。

    我们能不能这么说,“文革”作为一次社会实践,还是有它社会学上的意义。许多事情平时看不到的,此时看到了;许多话平时听不到的,此时听到了。这种社会现象,有助于深化我们对人性的认识和评价。造反英雄们未必真的都对陈校长有什么深仇大恨,但在险恶风波中,为了生存自保,他们必须这样作秀。当然也有一些人为了从骂人斗人中体验从未体验过的快感,也匆匆加入了战斗的行列。几年后事实证明,当初那么恶狠狠地批斗陈校长的好汉,见到“平反昭雪”后的陈校长时,笑得比谁都灿烂,腰弯得比谁都低,声称自己也是极“左”路线的受害者。而陈校长则总是意味深长地微笑着,不多说什么。

    话再说回去,经过大会小会反复批斗后,陈校长终于成 了海中牛鬼蛇神劳改队中的一员。该队主要成员都是骨干老师。当时校内有数顷菜地,锄草、松土、种植、浇水、施肥,都归劳改队;学校四处都得打扫,不用说,劳改队包了;运粮、运煤、运砖、运桌椅、运毛竹等等,自然是劳改队的份内事。陈校长“劳改”特别投入,确实是不怕脏、不怕苦、不怕累,虽说干得汗涔涔的,但两眼依然溢着笑意。他没有“罪”,但造反英雄硬说他有“罪”(如:重用牛鬼蛇神啦,智育第一啦,反对毛主席制定的无产阶级教育路线啦,等等),听多了,于是他也觉得自己真的有“罪”了,于是就卖力地从事劳动改造了。他主动去青龙港拖毛竹,来去几十里不叫苦,便是明证。

    1968年冬天出奇的冷。有一天薄暮,大雪纷纷扬扬,牛鬼蛇神们被关在实验楼后面的一茅屋里剥蓖麻籽。他们事先搬来一张弃置的乒乓球桌子,再在桌面上铺上报纸,然后围坐着剥。在秋天就已晒干的蓖麻果上面长满刺,稍不小心就会刺破手指。剥着剥着,一位女教师说要上厕所,就出去了。随即便有几个红卫兵来监督劳动。他们转了一圈后来到陈校长身边,问:“你隔壁的位子怎么空着?”得知原因后,一个红卫兵冷笑道:“懒牛上场屎尿多!”接着他凑近报纸一看,忽然大惊失色,嚷道:“反了!反了!陈象新,你右边这张报纸上毛主席宝像的眼睛是你戳破的了吧?快说!”这还得了,有意刺破宝像的眼睛,罪莫大焉!当时陈校长只要说一句“是那个女教师在捋蓖麻果时无意弄破的”,便什么事都没有,但他却承认“是我不小心弄破的”。红卫兵吼道:“你仇恨毛主席!你这个现行反革命!”于是被扭到司令部。椐陈校长后来的讲述,我才知道那天晚上他遭到拳打脚踢,要他跪在毛主席宝像前请罪,接着又给他剃了光头,再满头满脸涂上浓黑的油墨,说这是“黑帮分子”的下场。深夜,他被拖到办公室附件的雪地上,一条粗铅丝往他脖子上一绕,铅丝的两头各由红卫兵牵着,要他说“我反对毛主席”,不说就勒死他。他知道这句话是万万讲不得的,他最终没有讲。旋即,只觉得铅丝勒紧,接不上气了,身子一歪,躺在雪地上。天亮之前醒过来,没见到一个人,他就踉踉跄跄地到池塘边洗脸洗头。油墨本来就难以洗净,又是冷水,所以头皮脸皮都抓破了。

    为什么要代人受罪呢?他说:“她是个女同志,又有病,进劳改队后情绪不稳定,肯定承受不了,可能会走向极端。我身体总比她好些,她能平安,我都无所谓了。”

    陈校长舍已救人的事迹,知道的人可能不多,因为他从来不说。

    日子悄悄地过去了。“四人帮”倒台后,1977年春天我调到扬州工作。不久,陈校长率领部分教师到扬州参观学习,让我到他下榻的招待所找他,顺便聊聊。我是“未语泪先流”,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他说:“放你走,我很后悔,你还是回海中吧,现在海中跟当年不一样了。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,我们只要能办到的,都会努力办到。”经历了无数劫难之后,他依旧记着我,这使得我泪如泉涌。但我终于还是拂逆了他的美意,仍然留在扬州。

    海中90周年校庆时,我应邀去参加庆祝活动。陈校长已经垂垂老矣,走路要人扶着,神情有些木然,但见到我时,眼睛忽然亮了一下,嘴唇颤抖着,想说些什么,却一句话都没说出来,他衰弱得不能说话了。这是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,与最初晤面一样,都使我终身铭记。

    对于陈校长其人,过去海中有不同的议论,而我对他的思想和思想方法也有一些自己的意见,但这绝不影响我对他的尊敬。我感谢他对我的培养。我到扬州后能在教育界、新闻界枉负薄名,绝对与陈校长当初对我的培养分不开。在海中百年校庆即将到来之际,我特地做了一篇忆念他的文章,其中深意,恐怕只有我一个知道了。

 

    (陈公宪,1938年生,1961年毕业于南师大中文系。1961年至1977年初在海门中学执教语文,后调至扬州。曾担任扬州市语文教研站站长、扬州市中考语文命题组组长、《扬州日报·教育周刊》特聘编辑、《全国学生优秀作文》扬州版副主编等等。)